回应司法实践需求 破解刑事跨境数据取证难题

——《刑事跨境数据取证:边界重构与制度革新》序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法学院裴炜教授撰写的《刑事跨境数据取证:边界重构与制度革新》书稿摆在我的案头,使我成为该书最早的读者之一。研读了这部专著的主要章节后,我很受启发,有了一些思考,也深受鼓舞,为建构多元化的数据跨境取证模式明确了思路。

跨境数据取证成为刑事诉讼实务的难题,进而成为理论研究的热点,究其原因是数据的诸多属性在司法领域的冲突导致的。从数据的自然属性看,数据依托网络产生,以互联网为载体,具有跨地域的天然属性。从数据的社会属性看,数据的主体具有多元性,涉及个人信息权益、企业利益、公共利益、国家主权,而数据资源主要在公共管理部门和网络服务运营商。从数据的诉讼属性看,电子数据成为证据种类的历史不长,但在数字时代已有逐步超越口供成为新的“证据之王”的趋向。特别是在网络犯罪案件办理中,电子数据往往是证明犯罪的关键证据、主要证据。从数据的管理属性看,网络空间有主权,数据也有主权,一国对本国数据具有排他性支配权。数据跨境侦查取证与一国国家主权密切相关,根据国际法一般原理,原则上除获得本国同意外,任何其他国家不得直接通过单边措施获取他国境内数据。因此,电子数据的弱地域性与司法管辖的强地域性在数据跨境问题上产生冲突,导致案件侦查存在电子证据溯源难、取证难等问题。

网络犯罪具有两大特点:一是技术性,二是跨国性。与传统犯罪相比,网络犯罪“从体力对抗转变为技术对抗”。为提升犯罪活动隐蔽性,规避刑事侦查取证,网络犯罪往往横跨多个国家和地区,采用浮动IP或频繁更换IP的方式,凭借先进的科技装备、多重的管辖阻隔和高超的反侦查技术,给案件侦办工作带来一系列障碍。

高效获取作为证据材料的数据,是依法惩治日益高发的跨境网络犯罪的关键。跨境取证正由刑事侦查例外措施逐渐变成犯罪治理的常规方式。但是,网络时代下的数据跨境流动和分布存储,给侦查取证制造了障碍。针对境外的网络服务器、犯罪专用设备,单纯依靠国内网络攻防技术自行跨境取证,存在侵犯他国网络空间主权的风险;传统的刑事司法协助模式尽管可以规避上述风险,但存在沟通难、时间长、效率低等问题;而请求跨国警务协作取证不仅需要充分的证据支撑,还受制于涉案国家法律法规以及警察电子取证技术、设备与能力等条件。

在网络时代,如何应对跨境数据取证问题,是世界各国共同面临的难题。跨境数据取证需要破解三大难题:一是司法主权问题;二是高效、便捷的取证程序问题;三是个人信息等相关权益保障问题。上述难题不仅是技术和程序层面的问题,而且是直接涉及国家主权、网络空间治理和国际合作规则的重要议题。加强国际合作打击跨境网络犯罪,是国际社会的广泛共识。目前,一些国家或地区已经开始探索跨境数据取证的合作机制,呈现出支持多元取证模式的立法倾向。2024年12月,联合国大会以一致同意的方式通过具有法律约束力的《联合国打击网络犯罪公约》(下称《公约》)。这是全球网络治理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公约》通过确立基础性规则和合作框架,强调既要尊重主权,又要提高跨境合作的速度与效率,体现了各国的高度重视与广泛共识,为成员国之间跨境数据取证合作提供了制度化路径,系统构建了跨境数据取证的国际规则。

在此背景下,本书的理论建构与制度设计,回应了国际规则演进和国际司法合作的迫切需求。裴炜教授是网络法治领域的知名学者,专注网络时代刑事诉讼变革,深耕多年,对网络犯罪治理有精深造诣,且研究成果丰硕。她长期担任公安部网络安全法律咨询委员会委员、联合国网络犯罪政府间专家组会议和网络犯罪公约特设政府间委员会会议中方专家,既有丰富的网络治理实务资源,也参与联合国打击网络犯罪国际公约的研究论证,还了解各国跨境数据取证立法的最新进展。面对司法实践的现实需求和理论研究的严重缺位,她知难而进,撰写了《刑事跨境数据取证:边界重构与制度革新》这部专著,全方位梳理了跨境数据取证的重点、难点、焦点问题,首次系统性、体系化地提出刑事跨境数据取证的规制思路、制度设计,为破解数据跨境取证难题提供了一个规范合理、切实可行、值得借鉴的具体方案,令人耳目一新、茅塞顿开。该方案旨在适应网络信息化趋势和司法实践需求:一是主张更新观念,重塑“管辖权”“侦查权”“个人信息权益”等概念,其逻辑起点是去地域化,通过公私协同这一模式转型,形成谱系化的管辖权规则体系。二是提出转变思路,基于网络化、数字化生态,诉讼运行的系统一定程度上已然模糊了传统国内法与国际法的分野,产生强烈的且单边的涉外属性,强调“一国国内法在域外的延伸适用”。三是建议变革机制,打破当前立法中单一的刑事司法协助模式,探索建构数字场域下多元化、结构化、层次化的新型跨境数据取证模式,概括出跨境数据取证的三种主要模式:刑事司法协助模式、直接跨境取证模式、向以网络信息业者为代表的第三方调取模式。

这部专著具有很高的理论水平和学术造诣,对于健全数据跨境取证机制具有极大参考价值和实践意义:一是鲜明的问题意识,从司法实践中的跨境取证难题出发,以问题为导向逐步展开制度层面的深入讨论。二是具有涉外法治视野,特别注重在网络空间中一国刑事司法制度的效力延伸,强调国际协同在打击网络犯罪中的重要性。三是理论与机制并重,一些论断和对策,不仅有充分的理论阐释,而且形成了多层次、分类型、重衔接的制度构想。

该书深入分析了数字时代犯罪追诉所面临的结构性挑战。跨境电子数据流动之迅捷、存储之分散、权属之多元,使得传统以领土主权为基础的国际刑事司法协助模式捉襟见肘。本书并未将这一困境仅仅视为技术或操作层面的难题,而是回到刑事诉讼的基本逻辑,揭示其背后主权结构、法律秩序与数字空间互动关系的深层变动。在此基础上,该书从刑事管辖权与网络空间的张力谈起,逐步铺陈出不同取证模式之间的制度关系,再进一步嵌入数据安全、个人信息保护、公私协同与国际合作等交织的法律结构,最后落脚于可操作的程序性工具。作者在书中对传统刑事司法协助机制的问题进行了细致剖析,对新兴的直接取证和第三方证据调取模式进行了充分比较,始终以我国现行法律体系和现实条件为依托,思考如何在尊重主权与保障权利的前提下,提高跨境数据取证的效率与可行性。这种从宏观到中观再到微观的层层递进,使问题的解决方案不再是碎片化的法律拼图,而成为一个有内在逻辑与制度架构的系统。

这部著作与国家安全战略、网络空间治理格局以及国际合作机制紧密相连。尤其是在《公约》正式通过的背景下,作者敏锐地捕捉到国际规则变动对国内刑事司法制度的影响,在分析中融入了我国制度回应的可行路径,使该书具有更强的应用性与传播力。在这个层面,这部专著所关注的问题已经超越了刑事诉讼的学科边界。

该书的贡献是双重的:一方面,它为国内刑事诉讼法学界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分析视角,将网络空间的技术性、主权性与证据规则的演进紧密结合起来,拓宽了传统刑事程序研究的理论边界;另一方面,它为我国在国际规则变革的背景下,如何更积极地参与网络空间治理、形成具有说服力与可行性的制度供给,提供了理论支撑。随着《公约》的通过,跨境数据取证的国际规则博弈将持续深化,这种具有前瞻性的学术研究无疑将成为制度创新的重要智力资源。可以预见,该书不仅将成为刑事诉讼法学和数字法治研究领域的重要成果,也有望在政策和制度设计层面发挥持久影响力。

裴炜教授希望我为这部专著作序,我勉为其难,记述研读该书的一些体会,是为序。

(作者为最高人民法院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法学会网络与信息法学研究会会长。本文系北京大学出版社2025年7月出版的《刑事跨境数据取证:边界重构与制度革新》一书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